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漓洲的景象千百年间或许早该看腻了。
时南鹤穿行于巷口叫卖的人群当中,天早已寒了,可他那一身单衣却仍着于身上,只在外添了件雪白的薄袄。凡间过了数十载,当年东方濯流的事迹虽依旧存于说书人之口,真实性已然不剩下几分,原本的那些旧事湮没在了历史,自是不必担心被人认出。
许是修仙人早已不惧寒冷,这样的穿搭放在过去也会被那个人说上几句,又会几分强迫地叫他又着上些厚衣裳,只是现在那人早便已经不在,时南鹤也就无所谓这么穿了。
桂花糕的香气同麻油鸭热气混杂在一起,扑面而来。不由自主地他顿住了脚,目光添上一分怔然。
总也逃不出的回忆,时南鹤提了袋刚买下的桂花糕,再去那家常去的店中携了坛桃花娘。或许是来的次数多,老板娘也认得了他,笑着向他打招呼,又操了口地道的漓洲方言:“今日又来啦?”
时南鹤也扬唇笑,同热情地老板娘聊上几句,没一会就被挽留于此在炉火边稍作歇息。这一家人的热情几年前他就领教过,一开始还措手不及不知该作何反应——独自一人太久,与人相处早该淡忘了。所幸老板随和,现今也习惯了一同聊天,当作偶尔放松也可。
身旁有孩童顽闹嬉笑,争着去选择将要扮演的身份。剑宗宗主、符宗宗主、药宗……然后又为谁当刀宗宗主东方濯流吵了个不可开交。最终胜者是老板娘家的孩子,他恶狠狠地以“下次不叫你们来我家玩了”为威胁,力压众人,找了块木板做刀得意洋洋,于是其他没争到的便只能扮宗主的敌人,为重演画本中常提的那一段——只是不知敌人姓甚名谁,那便统统称作了“坏人”。
“看我一刀断天地!”那“东方濯流”响亮的大喝后冲上前去,其余宗主紧随其后,“坏人”张牙舞爪节节退败。一名孩童似是躲累了,又似是不愿意再当坏人,突然转转眼珠后大摇大摆去到那“东方濯流”面前。
“吾乃刀宗前宗主周离泽,好徒儿,见到师尊还不快停下?”
老板家的孩子当然不乐意,嚷嚷起:“周离泽早便死啦,你不能当他!……”
几句话下来又吵了起来。
时南鹤饮了口酒,这桃花酿不愧为老板亲手所制,比早些年尝过的都要值得夸赞,孩子们的话他自然听的是清清楚楚。要说心中全无波动是绝无可能,但事情已过去那么久,那个人——周离泽也死了这么久,听着这童言无忌也能一笑而过了。
那时候的真相也只有亲历者可知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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漓州多雨,这么会又漫起水雾聚了烟,远映着一排排山皆朦胧了起来。没一会便有细雨淅淅沥沥,将檐下的红灯笼都浸湿了些。
他这才发觉已近薄暮。
酒还剩下半坛,他向老板告别后起身,走出小店的瞬间就已淹没在了人群。漫无目的的跟着人流向前走,时南鹤也不知该取哪,他一向这样,到哪便找个客栈住下几天,厌倦了再去下一个地方。宗门那边事务也不多 一年内回去瞧一眼足矣。
于是这么几百年间他踏足了漓州每一处山川,每一年却又会坚持回到故乡所在之处。疏影小院他曾去过几次,只不过越行鱼已经死了,关疏影同样早已不在了,在这里也不过是徒增伤悲。渐渐的,也不怎么再去了。
故地重游却少了故人。仇人与亲人都已是过去,现在的他唯余孑然一身。
巷口的说书人拍下惊堂木再起新篇,时南鹤没有驻足,烟雨湿润长袄领口 呵出的气体在寒风中凝结成雾,有些挡视线。喧嚣同他似乎全然无关。
就这么晃到了月出日落,除夕夜的凡间竟是比白日里更要喧闹,花灯下孩童跑来追去,手中握着绚烂烟花,又一手提着新制成的灯笼。雨前不久已停了,空气中是泥土的清香。时南鹤独自一人的身影在某时刻也就突兀地显出寂寥。
越是这样过去的事情越易忆起,当年和周离泽共同度过的那些和春节,记忆簇拥着涌上心尖。有时候他们会一同来到山下,择家人少的店面吃顿晚餐,或是看场耍龙灯,甚至于也参与凡人的庆典买上几支烟火。他们会并排在巷中走着——还会干什么呢?当真已是记不清了,依旧忘不掉的只有那人唇边的笑。
现在依稀想来当初未曾发觉端倪的原因也能寻到几分。
周离泽的一切时南鹤都想不明白,他自始至终都看不透。记忆中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无从去料想,无论何时都噙着笑,哪怕是被自己杀死的那瞬间。…几百年,甚至上千年,他几乎没有过变化,自己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?
时南鹤想不明白,但他记得对他的恨、千百千从未消散的恨…与爱。周离泽如跗骨的毒蛇,被缚住便再也逃不开。
很可笑。
他原以为能够放下这一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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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神间感觉被撞了一下,时南鹤低下头才瞧见是个小孩,一身已有些破旧的黑布衣,莫约不过七八岁。小孩手中抱着莲花灯,许是因此挡了视线。他没有多注意。
小孩抬起头向他道歉,语气很平静,若非注意到他下意识抱紧手中的灯、和那努力抑制却依旧好奇的视线,或许都会让他怀疑这并非甚么孩童。
但此刻的他愣住了。
无论是孩童的相貌、还是墨色的这双眼都和记忆中的周离泽有七分相像,特别是那双眸中似有似无的赤色,如沉海中绽开的一朵红莲。
周、离、泽。会是他么?
无法描述的情感近乎一瞬间沿每一处神经钻入大脑,重新被拾起的恨意混杂起期盼,说不清。鬼迷心窍地他蹲下身,轻声问询孩童姓名。
“没有姓名。我只知晓我名中有一字为‘泽’,因而大家都唤我阿泽。”
“那你父母又在何处?”时南鹤呼吸几乎都要窒住,他不愿再向自己期盼的方向想去,世间万物皆有可能是巧合,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。他牵起阿泽的手走入街坊,寻个空旷处坐下,随后继续询问三两问题。
阿泽几乎是没有犹豫便跟着来了,他摇头:“不知,我向来都是一个人。”
很奇怪的,他的话语有着同年纪不相符的成熟,问他是谁所教,便答是学堂那位教书先生,平日里也是他收留自己。教书先生名为时归鹤,除却他,也有些好心的街坊邻舍。
时归鹤。时南鹤没有再继续问下去,给了孩子块桂花糕,投喂几块后心情倒是好了些。
周离泽,他当真能有转世么?一直以来时南鹤都以为周离泽形神俱灭,魂魄都该消散,转世又从何而来。当年的事情过后,北落玄歌亦是这么说的。
他不合时宜的在此时想起了自己的义妹林风,顾烟雨死后不久便听闻抱了一小孩回去,他去拜访时被告知此为顾烟雨转世,算算年岁,也该和林风一起处理宗门事务了。他就这么看着阿泽发呆。
命运和天道是相挂钩的,尽管时南鹤不愿去信——却也不得不将天道相信 就如自己所背负的、所拥有的可笑命运。他和林风、周离泽和顾烟雨终究还是不同的。
更何况,他不知道如何该去面对周离泽。
即便那真是周离泽的转世,过去的记忆也不曾存在,面对这样一个他,自己又该如何去恨?那些过去永远只有自己一人来承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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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雪了,瞧见阿泽鼻尖的晶莹时南鹤才反应过来,悄无声息地细雪扑灭了满街的红,家家户户的灯也渐渐熄灭,或许已至夜深。他垂下眼发出一声叹气,又对阿泽笑着开口:“走罢,我送你回家。”
于是二人在夜半时分敲响教书先生家的门扉,不一会便有人开门。这是位墨发的青年,开门后有一瞬的讶然,注意到阿泽后才像是猜到了前因后果,俯身用手中折扇敲敲他脑袋:“阿泽怎么又乱跑?”
时南鹤站在一边静看青年与孩童的互动,发丝垂下几缕遮蔽了他的视线。
阿泽将莲花灯举起展示给青年看:“我去找静奈姐姐要了莲花灯。”
“嗯……?静奈和小凉的手艺当真是一年比一年好了,不过我之前怎么教你的?”青年又教育了两句,回头向屋内喊了句,“明日一同去拜访一下那二位姑娘吧,也许久没见了,恰巧你也做了新符。”
向屋内看去,时南鹤发现那还有位黑衣青年,从打扮来看像是方士,又似道人,具体相貌看不清。那人没应,青年也无所谓,也到此刻才将视线转向时南鹤:“抱歉,刚只顾着孩子,倒是疏忽了阁下。在下时归鹤,一介读书人,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?”
“…这么说来倒巧,在下时南鹤,行走江湖的侠客罢了。”
“巧么?”时归鹤不置可否,“万物间皆有关联,何况你我——多说了,景舟就先替阿泽谢过时兄。”
时南鹤顿了一下,摇摇头:“不必如此,恰巧遇见而已。”
“此为缘,”时归鹤侧身让阿泽进屋,嘱咐了一句,“去找楚小王爷。时兄若无事,不如进来坐坐?”
时南鹤这才收回视线,沉默一下后轻飘飘地拒绝了。见此,时归鹤也未再劝,只从袖中取两张符赠与他,“我家小王爷赠的符,或许以后会有用处。若你想,也可用于了结这段孽缘。”
他没有再解释什么,于是时南鹤也不好多问。只是他大抵能猜到些许,毕竟这一生中自己也只和一个人有可以称作孽缘。
何种缘都到此为止吧,他和那个孩童,又或是和周离泽。
无论如何,那不是他了。
街景敛去旧日的浮沉,新的一年由此开始。雪缀于他的发间于长袄便混为了一体。时南鹤没有再顺着人群向前,而是携酒离了凡尘。
又该为那个人上坟了。